青云是我妈的得意门生。领读课文,收发作业,教广播操,写黑板报;还经常帮我妈批改作业。妈妈常训我:看看人家青云,干起事来棱是棱角是角,行行点点有头有尾;你呢,不是毛手毛脚就是丢三拉四,什么时候能学到青云的一半,我死了也能闭眼了。其实妈那时离闭眼还十分遥远,可见她老人家是多么地讲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青云好像比我大几岁。身子骨短小精悍,眼睛鼻子长得很是精神;只是被一张乌脸皮给蒙了,看不出什么俏丽来。她上学迟,一直比我低一年。读五年级的冬天里,她被当成什么代表上县城开会,三天后,她带了一身雪花回到了郑家湾。妈妈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又是捏又是搓的把她暖进了怀里,一边还无限怜爱无限柔情地拂去她肩上的雪。这一举动让我嫉妒了好些日子,因为妈妈对她的亲生女儿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

因为这次开会的殊荣,妈妈提议学校给青云跳了一级。于是我便和青云同时小学毕业,同时考进了县中。

县中在离郑家湾四十里外的县城的最尽头。临上学那天,妈妈把我和青云喊到膝前,叮咛我务必听青云的话,她的话就等于妈的话,嘱咐青云好好照料我,我有什么“不法”行为及时向她检举汇报等等。

上了那风景美丽的中学,我便有意无意地跟着青云学。可是中学那么大,好玩的东西又那么多,青云也没指点我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所以我也就不晓得自己到底学了没学。有一回快过端午,我在课桌下加紧用五彩丝线扎我的第五个带流苏、串珠子的粽子,被林几何——我们的几何老师林詹揪住丝线头一把给提拎了出来。当那用牙膏纸壳折成的粽体在丝线的牵引下骨碌骨碌地翻着跟头来到讲台脚的时候,全班同学为之大惊失色。连这么重大的事件,青云后来都没有向我妈汇报,于是我从心底里承认了她。

那时候讲究教育和劳动生产相结合,不是蜻蜓点水式的结合,而是累得腿肚子像木棍、皮肤被太阳晒蜕三层的结合。可是青云轻松得像只小鼠,山上山下泥里水里如履平地。那一天我们合用一台脚踏打稻机在水田里打稻,我怎么赶总是来不及,她呢,从从容容打完手中的稻把,走到一边去丢下稻草,又踩着泥水到远处抱来新稻把;那打稻机的转速都没有来得及减下来。

忽然有一天,女同学在嘀嘀咕咕,说青云在谈恋爱,对方是个复员军人。我大怒,青云怎么会干这种事?那时候,我们那结巴度极高的班主任在罗列坏学生的罪名时总说:乱,乱吃,零,零零零食啰!乱,乱乱谈,谈谈谈恋,恋恋爱、爱爱啰他讲得如此艰难困苦,使我懂得吃零食谈恋爱是很坏很丑很不要脸的事;这怎么能跟我的青云姐联在一起?

于是我奋起为青云辩白、抗争,洗刷。同学们只是用一种冷静的不屑来回答我。青云倒是大度得很,任别人说好说歹说东说西,她都像没事人一般,这就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天,我们那位尖下巴尖鼻子尖颧骨的何赛赛同学说:“什么稀罕事呢,人家都二十出头了,谈谈恋爱又怎么样?”

那一年我十二岁,上初中二年级。我十二岁青云怎么会二十出头?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怎么会二十出头?这太恶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在心里诅咒何赛赛,巴望她的下巴、鼻子、颧骨更削更尖,尖得像天山泰山喜马拉雅山和刚刚学过的阿尔卑斯山。

当年我们县中的生活区是一个叫白鹤的寺院。一丈见方素素净净的方丈楼,和穷教师的身份比较协调;二层僧房,一溜儿铺开的是女生们花花绿绿的被窝;而男生们则理直气壮地住进了大雄宝殿,和那些至高至尊的如来观音们济济一堂。大雄宝殿前头有个天井,天井的前面是进殿和偏殿,整整齐齐地摆了一百二十张吃饭的八仙桌,可以窥见当年白鹤寺的庞大阵容。

有一个吃昼饭的时间,同学们正吃得如火如荼,我忽然感觉到某种不对头来。随即,我发现了外殿那攒动的人头中,掺进了一块不协调的绿,那绿在一张又一张的八仙桌边转悠涌动,渐渐地向我们这边挺进。

“初二(一)班的郑青云在哪儿吃饭?”隔了好几桌,我便听见一口装腔作势的普通话。我忙抬头,便看到了一身不知真假的绿军装。我的头嗡的一声,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胀大。这个该死的男人,这个厚皮佬,这个流氓!我几乎看到了世界末日,青云是毁在他的手里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挤到了青云身边,脸上带着笑,那种没皮没脸的笑。青云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连耳垂都红彤彤的。那时候我们的生物老师兴致勃勃地喂着一对火鸡,我感到青云当时那红并不比那两只火鸡的脸蛋逊色。她把那尚未吃完的半碗饭一放,跟着那个绿男人,穿过林立的人群走了。

我已无心吃饭,回到二楼僧房躺倒生气。那个中午,同学们变得异常亢奋,窃窃私语已经不能满足她们的情绪了,她们理所当然肆无忌惮地谈论青云,谈得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突然,尖下巴尖鼻子尖颧骨的何赛赛高喊:快看快看大家来看啊,青云和那个男的在那儿呢!

窗外,是丹霞山平敞的谷底,金溪在山谷里静静地流淌。青云被那个男人半搀半扶着(我想或许用“挟持着”更加恰当),在高低不平的溪岸上慢慢踱步。溪边的树木刚被小高炉吞噬殆尽,青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无遗。那男的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不时挥动着手给自己的话做注脚。那手肯定好几次碰着了青云,我在等待着,等待着青云忍无可忍地打他一个耳光,然后像电影演员那么掩面跑了回来,然后我可以根据这个替青云平反了。

可是没有,岂止是没有,青云仿佛还很有兴致地听着,很有耐心地随着那个男人顺着金溪上溯,一直到了尽头的瀑布下面。我以为这一下他们该回头了,谁晓得他们的身子一矮,居然坐下去了。

我的眼睛冒出火来,我觉得什么美好的东西被玷污了。金溪岸畔,瀑布旁边,观瀑亭里,是我们读书、游戏的神圣领域,如今被人亵渎了。

事后,我没好脸色没好气地问青云怎么回事,青云轻描淡写道:是我爸差他来的。红云要嫁人了,爸说早稻未割割晚稻,难听,所以便差他来了。于是我就迁怒于青云那得鼓胀病的爸,迁怒于青云她那即将做新娘的妹妹。于是逢人便解释,都是她爸,都是她妹!青云才不会干这种事呢。

一年之后,恋爱嫌疑分子青云顺利进入高中部,清清白白的我却因为家庭成份的问题给刷了下来回到了郑家湾。我和青云一夜之间就有了极大的落差,不知是为了填补这个落差,还是为了弥补青云的营养——我已经听说上了高中的青云的身体变得很差。也听说青云到底没跟那复员军人谈恋爱。我便一天到晚耽在郑家湾的田垟里,跟在别人的犁杖后头,跟那些比我小的男孩们争犁头翻出来的泥鳅。然后,我又回避着弟弟妹妹们馋涎欲滴的嘴脸,回避着他们饿得青几几的大眼睛,把那些煮得烂烂的泥鳅翻来覆去烙燥,烙出一层子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香气,然后用饭锹一锹一锹地篦成泥鳅绒,装进一个向别人讨来的空奶粉瓶里,拧紧了盖子,一次又一次给青云捎去。

两年后,我几经周折磨难,终于进了离家二百里外的一个技工学校读书。有一回妈妈来信说,青云的爸死了,青云也休学跟那个复员军人结婚了。“乘人之危!”我无论如何也排除不了心头的那种阴影,并为女儿家的命运着实叹息了一番。

有一天我下课回到寝室,猛发现有人等在门口。青云!我高喊一声扑了上去,搂住她又蹦又跳又哭又笑,我把她搂得那么紧,以至后来发现我把自己心爱的钢笔杆都给弄断了。然后我细细地打量着她,我要看看“结婚”这个可恶的词儿,把亲爱的青云姐折磨成什么样子。

奇怪的是她既没有恹恹病态,也不显仓皇憔悴,反而像肥水足够的木槿花那么滋润起来,黄黑的皮色已经退尽,换上一张亮堂的皮肤,鼻子眼睛显得十分精采,我头一次发现,我的青云姐原来是个美人呢!

“阿丹,你也理理我呀,我都要吃醋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青云的丈夫就站在旁边。“他在给你的同学打分呢!”青云甜甜地说,眼睛瞟着她的丈夫。“打什么分?”我问。“漂亮分呗。”青云回答。“这个六十,那个七十,刚刚过去的这位只有四十五;阿保... -->> ;阿保,说说,可丹该给几分?”

“九十五。”阿保说,咧嘴笑笑,我见到那口腔深处半掩半藏着一颗银牙,好端端的嘴便闪闪地发着光芒,我便觉得心里腻腻的。这九十五分一点也没能使我快活,反倒有一种被戏弄被侮辱的感觉。青云告诉我:他们俩是取道我读书的这个县城去鹿儿岛的,因为阿保被分配到鹿儿岛的海带养殖场做管理工作,青云也伴随他去过海岛生活了。

那天晚上,这两口子请我看电影。青云坐中间,我和阿保分别坐在青云的两边。电影一开始,我便觉得哪儿不对劲,借着银幕的反光,我瞥见阿保将青云的一只手抓在自己手里,翻来覆去地揉搓把玩,又拉着那手在自己膝盖上不住地拍着。我便感到恶心。你们夫妻好,有多少时间多少花样不好在屋里玩,偏偏在我面前出这洋相?当然,我不责怪青云,是阿保捉着青云的手,又不是青云捉着阿保的手;青云自然是不好闹的,一则她已是阿保的老婆,二则她这么一闹,岂不是更出洋相?

第二年夏天,我在郑家湾过暑假时,听说青云夫妇回来了,便鸟一般向她家飞去。我和青云斜在青云原来闺房的小床上,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从前我们也是这么一斜着就没完没了。不知道是阿保明白我不喜欢他呢,还是他路上累了想早点休息?总之他避到楼上去了。青云告诉我说,楼上有一张大床,是她妈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青云娘领进了一个周岁模样的女孩子,我知道她是青云的囡儿。这囡儿不说不笑不吵不闹。青云将她往桌上一摆,拿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说:你这个凸脑瓜!又戳她的鼻梁道:你这个塌鼻梁!又戳着她的嘴巴道:你这个翘嘴巴!接着又说:你这么难看,为什么还要投胎做人,你赶快死了好不好?

青云说得极为亲切,极为认真,让我不明白她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青云妈赶忙过来,数落了青云几句,便把那孩子抱走了。

我觉得青云变了,但我想她变总有变的道理。我没有想清楚到底是什么道理,便又和青云说开了,我们春花秋月绿肥红瘦天上人间沧海桑田说个没边没际。楼上好像有脚步声,有人当然会有脚步声,我没在意。渐渐的,这脚步变得不耐烦起来,青云抬腕亮出表来,我挪过去看看,妈呀,已是凌晨一点。我说,我不走了,我们一起睡吧。青云点头。从前我也曾说着说着忘了时辰便睡在她家。

楼上的脚步声焦躁而烦乱,不好,我们打扰阿保睡觉了。我忙吹灯,拉了青云并排躺下。我闻到了久违了的青云的发香,心里很安宁很安慰。

忽然,我听到楼门开了,从楼梯上下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屋门也开了,那脚步便响到青云家的院子里,还一直向外面的打谷场延伸出去。我说:阿保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呀,小便还跑得那么远。青云已经坐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嘀咕道:这东西,一晚没我就活不下去!说着,便追出去了。我怔了一下,忽然感到了羞辱,不知道是为我自己,还是为青云,为阿保。我听着打谷场上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听着他们在争执,在交涉。大约十分钟后,他们便回来了。谁也没跟我打声招呼或解释句什么,便上楼去了。

我非常愤怒,愤怒自己是一个不明事理的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遗弃的人。继而又觉得悲哀,悲哀我自作多情,悲哀友情总归要向爱情让步。

三年以后,我也结婚了,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儿子是生在娘家的,大约是产后半个月,红云说是代表青云来看我。那时候我正用一个玻璃和橡皮组合起来的吸乳器,抽除那些折磨得我日夜不得安生的多余奶水。我把吸出来的奶水装在茶缸里、饭碗里,红云指着容器里那些白色的液体问:这派什么用场?我答:喂猪。红云连连跌足道:罪过罪过。我说:你叫我怎么办?我已经被这些该死的东西苦得死去活来,我们一家人又都讨厌奶,喝了便吐酸水,那些酸水又呛喉咙又呛肺;不喂猪又干什么?

红云抱起我那半个月大的儿子,掂了掂道:捣杵头一般。后来我越看我的儿子便越觉得像捣杵头。红云接住自己的话头说:青云的儿子都快十个月了,还没有你这个沉。他们两口子倒好,变着花样儿玩,只嫌孩子碍事。那一天岛上放电影,将姐弟俩往屋里一锁,两口子就走了。孩子们等爸妈等急了,双双爬到了没关窗门的窗台上——他们家住三楼,差点没把楼下的人给吓死!上楼推推她家的门,门锁死了;想喊小孩小心点,又怕这么一叫唤反把他们吓得掉下来

我着实是糊涂了。究意青云是被阿保带坏了呢,还是爱情就这么排他性,包括排斥自己的亲生儿女?我不愿为这想得脑仁子发疼,只是抱起我的捣杵头亲了又亲。

红云说:阿丹,这样好不好?把青云那儿子抱来放你这儿,让他再吃几个月的奶水好不好?反正你的奶水多得要喂猪。

我一个人带两个娃儿,能行?

不就吃一肚奶么?吃饱了,让你妹妹背去。我让青云每月给你十二块钱,怎么样?

等我问问妈吧!我说。我虽然已经做了妈妈,但凡事还得问我的妈妈。

妈一听是青云的儿子,说:青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什么钱不钱的,替她养着!

从此白日里,我妹妹的屁股后总是坠坠着那个男孩,那根绑带深深地勒进妹妹的双肩;夜里头,我总是摊着双手睡觉,左臂枕着自己的儿子,右臂枕着青云的骨肉,累得腰酸背胀两臂酸麻。

那孩子是在一个上午由他的外婆和红云姨抱来的。外婆极为慈爱极为小心地打开那个襁褓,让我感到她在剥一个无力啄开蛋壳的小鸡。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孩子。也塌鼻子,也翘嘴巴,也凸脑袋,只是塌得翘得凸得叫人可以接受;脸是那号标准的苍白,脑袋却是超标准的大。脑囟门方方正正显得辽阔,一鼓一吸地有点怕人。隔了那层薄薄的头皮,可以清晰地看见脑壳的沟沟壑壑和汩汩溪流。

他一见我就哭,嘴张得大且空洞,哭声却软弱无力。我像接抱儿子那般习惯地接抱过来,出乎意外的轻,轻得让我本来想抱到怀里却一下子举到了胸口。哭了一会子好像是跟我认识了,叼住奶头就吮,便显出他的老辣来,一口是一口贪婪有力且滴水不漏,不像我儿子不疼不痒的老是让奶水从嘴角溢出。有他这么车水般地吮吸,我胸部的压力便明显地减轻了。

可是到了下午,这孩子便漂亮了起来,两颊染了胭脂般的红嫣,眼珠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棋子那般漆乌。我逗他,他也笑,只是笑得淡淡,笑得恹恹。

妈天天探孩子的额头,几天以后,妈说,这孩子有病,低烧。于是就叫了红云和她妈来。那位外婆端详了外孙半天,又探了探他的额角说:姜奶,姜奶的缘故。若是阿丹不喝姜汤了,那奶便不热了,孩子自然就好了。

我立时便断了姜汤,甚至连菜里面都不敢放姜末——虽然月子里我特别喜欢姜也特别需要姜;可是那孩子依旧下午低热。

于是我写信给青云,很详细地描绘了孩子的病况,让她回来请医生看看。

没有回信。

我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全都像石沉大海。两个月后,青云托人捎了个口信,说以后回家送我两双尼龙袜;奇怪的是也没提及孩子和孩子的病。

三个月后,也不知把妹妹的肩头勒陷了多深,也不知吃掉我多少奶水,那孩子就是不肯长大;或者说是跟我的儿子比,他一点也没长大。我只好跟妈说,叫他的外婆和红云姨来,将孩子抱回去。妈再疼青云和青云的儿子,也不能让一个病孩没日没夜地和我们待在一快呀。

妈让人去请红云和她妈,转告了我的意思。她们一点也不掩饰她们的不满,尤其是那外婆,黑着脸,耷拉着眉眼,好像我欠她多少债一样。红云只是咕哝:这孩子,又没去年了,又没去处了。

快过年时,我听说青云来了,我没有像往年一般欢欣鼓舞地飞奔她去,一来怕被人误会我是去讨尼龙袜;二来我已经失却那分热情了。最主要的是,我去,必定是抱着我那从不离手的儿子去。把我那又白又胖又壮观的捣杵头和她那曾经交给我带过、却没能带好的儿子摆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残酷。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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