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札记


我们小镇还真偏僻得可以,海拔高,交通也不便宜,解放前曾经有一条生意人跑的官道经过,可是后来没了。县城到我们镇本来也是没公路的,八十年代才修了一条插进来,窄窄的,似乎极不情愿,扭扭捏捏,怕沾了小镇的穷酸味儿。有朋友这样调侃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省是全国的贫困省,我们市是全省的贫困市,我们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我们镇是扶贫攻坚镇;他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这穷得实在没法比了。

这当然是调侃的说法,不过,我们镇的偏僻和穷是出了名的。各种基础设施都很差,比方教育和医疗。在我们这,你别担心自己的孩子会迷恋网吧,因为他们连电脑也不容易见着,多媒体是什么,在他们看来比神州六号更神秘;谁得了个小病,是用不着找医生的,熬过就好。也许就因为这样吧,镇卫生院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年月,那里的医生们都不知道打针是要蛰屁股还是蛰脸皮了。村卫生所的生意倒是不错,那医生姓胡,近六十岁了,最拿手的是小儿科,还会点装神弄鬼的玩意,所以老百姓得了病实在熬不住了便去找他。于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盖起了个诊所,诊所旁边摆了个卖摩托、修摩托的店铺,生意出奇的好;他儿子读初中时是我的学生,成绩不好,就跟他爹学打针什么的,反正后来是一名医生了;儿媳妇是四川均连的,原本摆个小摊,后来也学他丈夫,当起了医生。只是她现在只会打针输液,还不会配药。不过没关系,在我们镇,会打针就是医生了。

我身体不大好,一年总要病过三次五次的,以感冒居多。乡卫生院已经关门大吉了,去县城来回得一天工夫,不方便,所以,我的身体只好交给胡医生一家做实验了。不过起初还是怕怕的,担心被他们治得没了命,那么好不容易有的老婆孩子就会成为别人的了。于是只是耗着,不去。或者到他那里买一些非处方药放着,一感冒就吃感冒药。刚工作那几年还行“康必得”吃一次也就好了,可是后来不行了,不知道是我的身体对那些药物产生了排斥的力量,还是药物本身有了问题,总之不管用。其他的非处方药也试过了,没一样起作用。好在镇上还有一个从前跑江湖的郎中,会些草药,我便到他那里去找来吃。每次只要一感冒,吃上一两副,药到病就除。于是便爱上吃中药了。最初吃的时候感觉很苦,难以下咽,不过现在好了,喝的时候,觉得中药汤不仅是药,还是饮料,味道不错。



我的每一次感冒都是全身大规模的感冒,决不只是局部的。首先是感觉扁桃体在发炎,然后整个呼吸道也跟着兴风作浪,再后来,头疼、胸闷、发烧、流鼻涕、咳嗽、四肢发软所以,每一次感冒对我来说都是群殴性的。如果是在热天,呼吸会更困难,像是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却又无力挣扎,很无助的样子。

今年的运气似乎好了点,眼见着夏天就完了,才感冒过一回。现在秋天也要过去了,高高的太阳,凉爽的天气,这似乎正是我的春天呢。于是,带着孩子满田野的跑,给她拍几张活泼点的照片,或者伏在那水沟边,听那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发出的清脆的叫声。正兴奋着呢,就感冒了。也没在意,以为这样的天气里,老天爷不可能会让我痛痛快快地大病一场的——它不会那么残忍吧?第二天从床上醒来,头很沉,不得不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是真的感冒了。首先想到的是中药;可是不巧,卖中药的老郎中居然云游去了,不知去向。不得已,只得向卫生所的胡医生一家求救。

原来胡医生一家的生意格局又有了新的变化。胡医生因为五十多了,便安度起晚年来,成天摇摇晃晃,走东家逛西家,没多少时间在家;他儿子小胡医生也没医病了,在跑车;他们俩偶尔也给病人看病,不过只算是业余的了;只有儿媳妇,倒成了专职的医生。可说实话,我最不放心的也就是她了。治病跟挖地刨坑不一样,不是力气活儿,需要专业技术的。她不懂,出了事怎么办?

颤颤兢兢地,我向她说明了病因。她倒是很爽快。“需要打输液。”她说,然后麻利地找出一些药品和液体,就要兑上。

我不好说她不懂。不过如此性命攸关的事,我绝对不会开玩笑的,所以,我含蓄的说“老胡医生没在?不如问问他,看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你不知道,下午我还要去给学生上课呢,我需要尽快治好,越快越好。”

她便给她公公打电话,于是我也像西游记中的那皇帝一样,享受了一场“悬丝诊脉”式的治疗。

病房里窄得很,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两条木长凳,上面满是灰尘。我用手里的书随便拍了两拍,便坐了下来。坐下去的时候我想起一个网友说我的话。我们一起在谈诗歌的时候他说,从我的话中发觉到我有贵族气质。现在想到这句话我就想笑。

液体就挂在火炉烟囱管上面的一根铁丝上,一漾一漾的,像在上面打着秋千。医生把我的手颈用胶带绑上,一只手抓着酒精棉球,一只手抓着针头,用棉球擦了一下,就要蛰。我有点担心,怕还没消毒,就商量说:“再抹一下?”她施舍似的又抹了三下,然后开始蛰。没出现意外,针头顺利地进入了血管。我看见我的红色的血液从那胶管里回出来,探头探脑地瞅了瞅,然后又回到我的血液里去,和那些冰凉的液体一起快乐地奔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坐着,开始看书。一个遥远的朋友寄来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不大爱读外国人写的书的,里面的人名太难记。还有就是,我不习惯他们的叙述方式。不过朋友大老远的把书寄来,不读有点对不起他,便装腔作势的读了起来。读了几页,感觉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枯燥。不过我了解自己:无论如何,我是没法把它读完的。

一个六十多岁的男病人进来了,也要输液,就坐在我旁边。原来是皮肤病,腰以上颈以下全是疮,斑斑点点的,就像刚有一群饥饿的蚂蚁在上面扫荡过一样。我怕会传染,本能地往后挪了一下。

他的液体挂上了,我们相互看了几眼,没有说话。他赤着上身,样子很吓人,我再没看书的心情,只眼巴巴望着那滴管,希望那些液体能够快速的钻进我的身体里去。总觉得太慢,就让它快了点。可是承受不了,血管像割着了一般疼,只好原速前进。于是记起我教育那些性急的学生:你们不要揠苗助长,一口是吃不成一个大胖子的。可是我居然也犯了那农人的错误。呵呵。

舒心了三分钟。那患者尿急,要去厕所,可是被输液管羁 绊着,去不了。医生过来,把管子关了,再把插输液瓶那头拔了出来,挂在他肩上,让他去。刹那间,感觉似乎连空气也清新了许多,世界真的很美好。

好景不长,病人回来了,又坐在我旁边。我从前看病人去厕所的时候看见他们都是高高地举着瓶子,而不取下输液管的,这医生技高一筹,我倒想看看她是怎么弄的。因为那塑料针头的一端裸露了,接触了细菌,再进入人体,很容易造成感染的。那病人显然也不懂,坐下来,捏着塑料针头那端就要往瓶子里插。我赶紧阻止他说使不得,会感染的。他茫然地看着我,手里捏着针头,没再进行下去。医生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酒精棉球,往枕头上抹了两下,插进了瓶子里。我疑心那上面已经依附有很多细菌了,擦两下恐怕是擦不掉的。可是她已经插进去了,我便不再说什么。

后来我也内急,可是怕了那医生,强熬着。我在心里默默祝福自己的膀胱,希望它健康。否则感冒好了,膀胱却病了,岂非太吃亏了?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越是娇贵的生命越不能承受打击,相反,那些看上去可有可无的生命,却能够展现出生命最坚强的活力。城里人一有大病小恙就往医院跑,乡下人可不一样,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进医院的。病痛对他们的折磨,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灾难。

在我老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姓夏邻居,老婆跑了,只留下他和一个七岁的女儿。去年的一天夜晚,那男人去挖煤炭,结果上面塌方,他的腰和腿被砸断了。人家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奄奄,看样子是活了不了。因为没钱,所以他没进医院医治,就一直在家里耗着。今年我回去,看见了他的女儿到我家背水(在我们老家,一般人家都是装有自来水管的,他家穷,没有安装)。问她爸爸的情况,说没去医,但是现在可以拄着棍子走几步了。小女孩八岁,本来已经读完一年级了,可是为了照顾她爸爸,没再上学,就在家里干活。我妈说,那孩子真了不起,这一年,她爸就是她一直服侍着的,种庄稼、做饭、喂猪、背煤、给她爸端屎端尿七八岁的孩子,比个大人还能耐。

我给她接满水,看见她一摇一晃走在小路上,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孩子真可怜,可是,生命也真的很了不起。

在卫生所我还见到了一个病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原来她牵着马在山坡上吃草,牵马的绳子挽在手指上。马一不小心踩滑,要掉下深沟。她紧拉着,马由于太重,最终还是掉了下去;而她右手的手指因为和绳子连在一起,所以,人虽然没掉下去,食指却活活被拉掉了。在医院上药的时候,她在哭。她男人叫她忍着点,她说不是因为丢了手指,而是死了一匹马。买一匹马,得好几千块哪!她伤心地说。

她第二次到医院上药的时候,担心地问医生:“这几天,连左手也不能用力吗?”医生说你就休息吧,不然挣着了伤口,不容易好。她说:“我用左手提十来斤总行吧?家里活多,怎么可能叫我不用手呢?”

身上长疮那男病人输完液体之后走了。他似乎有点兴奋。从他的话里得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输液,先前以为很疼,可是输完了才发觉屁事都没有。走的时候他把装液体的玻璃瓶子也拿走了,说是可以在冬天睡觉的时候装热水暖脚。

他走路的时候发出咚咚的声响,好象锄头敲击泥土的声音。我突然觉得,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一件强有力的农具。于是又想起医生给他输液时的情景。我想,就算是那针头上满是病毒,等进入到他体内的时候,又奈何得了他什么呢?说不定还全都变成了营养被吸收了呢。



生命是伟大的,可是我得承认,我是脆弱的。我虽长在农村,可是太多的圣贤书已经把我的体力吞噬了,正应了那句话: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四肢无力。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不,这一场感冒就把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在卫生所输了液,我以为就好了,可是一直到晚上,身体丝毫没有改观,依旧发烧、咳嗽、流鼻涕,还头疼。想第二天转移地方治治看,可是想想不就是感冒吗,千万不能再娇惯自己。

第二天,妻子说,你不进城看,就再到卫生所看看吧。现在你身体差,多观察几天。没办法,我只好又去了。在那个黑暗潮湿卫生所里,我渐渐习惯了那里的气氛,有认识的人路过,看见我,他们都会跟我打招呼:李老师,又感冒了?我点头,微笑。尽量保持一种健康的姿势,好象我正在做一件工作。给我输液的依旧是那个女的,他对我手上的血管是越来越熟悉了,百发百中,一蛰到位。她熟练地说出每种药品的名字,用针头抽针水的的动作也很麻利,像个真正的医生。不过每次用药前,我都会建议她打电话问问她公公。其实我知道他公公也不怎么样,不过,不问他又问谁去呢?

四天过去了,我的手上出现了好几个针眼,可是身体没有好的迹象,似乎还严重了一些。我有点恐慌了,是不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症?想了很多绝症的名字加在自己身上,也找了很多患病的原因,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担心。我并不惧怕死,可我觉得自己还有一些事情没做,或者是没做完,我不甘心。

妻子急了,大骂着庸医,还特意跑卫生所去问医生。依旧只有女医生在。她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又打电话问他公公。最后结论出来了,说是换一种药试试,肯定会好。我说换什么药?他说药都一样,只是产地不一样。我猜测,也许他们用了过期或者就要过期的药给我用,所以不起作用。现在发现那药的确不起作用了,只得换好的。不过这个猜测是没有结果的,即使猜正确了,也永远得不到答案。果然,这一次药下去,呼吸顺畅了许多。我知道不会很快就好的,我有经验,我的感冒不像别人的一样,睡一觉起来就消失了,总用断断续续好,就像一场灾后的重建工作,不可能一下子恢复原貌。这有个过程。

在卫生所五天,麦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没能读下来,就翻了那么二三十页。曹文轩的青铜葵花倒是读完了,很喜欢,并且好多次都有想流泪的感觉。小说写的是爱,写的是苦难。我知道曹先生想告诉我们什么,那就是:从容地面对苦难。比如我周遭的人们,很多时候,我似乎看见他们的苦难了,可是他们自己并不发现。或者他们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他们更能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活着。

活着就好。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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