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无瑕白玉遭泥淖

那哭声未绝,便有脚步声响起,显是有人进了屋子。

“书秀,你真是作死!如今四海升平,和和乐乐,你这是哭的哪门子丧?”又一把凌厉的嗓音乍然。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憋不住的抽噎和那个镇定女声:“陈典衣息怒,书秀也是思念亲人,这才有感而发。”

陈典衣冷笑道:“你少跟我扮这些个姊妹情深!魏夜来,我看你也实在活得不耐烦了,穆司衣让你裁衣,那是看的起你,你居然推三阻四,莫非你以为尚服局当真只有你一双巧手不成?”

魏夜来淡淡道:“我并不敢妄称巧手。”

“陈典衣,你看看姐姐这双手烂成这个样子,如何可以裁衣捻线?”书秀终于按捺不住,语言中已夹带了明显的愤怒。

陈典衣呵呵发笑:“这又如何?魏夜来是能人,自然能别人所不能之事,烂了手算得了什么?便是瞎了眼只怕也同样绣得出浮凸花纹,裁得出碧波鲛纱呢。”

她话锋一转,厉声道:“快快染出浅绿鲛纱来,否则延误了给婕妤娘娘的衣裳制作,你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我听见她这话说得恶毒,兼之提到浅绿鲛纱,不禁皱了眉。

魏夜来道:“奴婢染不出浅绿鲛纱,请陈典衣治罪。”

陈典衣怒极:“既然染不出,天家还要你这等混吃等死的人作甚?便让本典衣帮你把一张光吃饭不做事的嘴也缝起来算了!”

言语间屋内已有了异动,书秀的哭泣求饶声与陈典衣的叫骂混为一谈,间或夹杂推搡走动之音,魏夜来却只是不吭声。

锦心咂舌道:“娘娘你听,这不生生成了滥用私刑?”

我略一思忖,冷道:“何止滥用私刑?这出李代桃僵的戏演得真是巧妙,我险些被穆司衣蒙混过去了!”

微一转身,不意轻薄的鲛纱被窗下几枝横亘出来的枝杈挂住,立时便勾出了一个小洞。锦心轻呼一声,也顾不得听墙根,便过来与我整理。

恰逢几个女史提着湿哒哒的衣服出来晾晒,见我冷着脸站在西窗下,有伶俐的忙撂了手里的桶上来请安。里面的人听见外边人声哗然,也急忙出来。我安然受众人福身问安。

待一众女子起身,我淡淡瞥去,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玫红襦裙,花枝招展,眉目间闪动的俱是精明强干之意,我笑笑:“这位想必就是陈典衣了?”

陈典衣听我问起,忙恭敬上前一步回道:“回婕妤娘娘的话,奴婢正是典衣陈蓉。”

我虚扶一把,含笑道:“素闻陈典衣深得穆司衣真传,一手刺绣艳惊天下,本婕妤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陈蓉受宠若惊:“婕妤娘娘谬赞,奴婢怎么当得起!”

有人搬来了梨花小榻座,我缓缓落座,微有笑意道:“本婕妤身上这件鲛纱长裙,据闻就是穆司衣与你共同制出,当真华美无伦,清雅非常。我很是喜欢。”

人群里有人面色不对付起来,有性子轻浮的已然面露鄙夷之色,我扫了一眼,心中有数,只假装没看见。陈典衣见我夸她,如何不喜?当下便腆着脸笑道:“奴婢也没别的本事,只会缝缝补补,娘娘喜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我笑道:“当牛做马倒是不必了。只不过这身衣裳刚好刮破了一个小洞……”我牵起衣角示意道,“本婕妤正想劳烦陈典衣为我修补一下呢。”

陈蓉告罪上前,托起衣裳细细看去,越看眉头蹙的越紧,脸上已显出惶恐不安来。我佯装放心道:“既然这衣服出自陈典衣之手,想必小处修补也不在话下,本婕妤喜欢这衣裳的紧,你现时便与我补好吧。”

陈典衣抬起头苦笑道:“娘娘,这鲛纱极轻薄飘逸,又浑然天成,如今破了洞,就像是破了格局,只怕是补不得了……”

我立时皱了眉道:“这衣裳何等华贵?只因是皇上赐予以护龙裔,我才告罪上身。帝后崇尚节俭,别说鲛纱刮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即便是撕开两半,你也应当有法子补好。否则帝后怪罪,不说这衣服补不齐全,反倒显得我这么轻浮奢侈,暴殄天物了!”

陈典衣哆嗦着跪下道:“奴婢愚钝,请娘娘宽限几日,奴婢一定想法子补好!”

我已经知道这鲛纱长裙并非她所经手,若是宽限时日只怕又要为难那真正的妙手之人,一念之下如何肯应?

此时冷然道:“你一时说无法缝补,一时又让本婕妤宽限时日,究竟你有没有本事能补好这衣裳?”

陈典衣嗫嚅着说不出整句,身后一位穿水蓝色纱裙的女子款步上前,盈盈拜倒道:“启禀宝婕妤,鲛纱稀有难纺,如今婕妤娘娘身上这件鲛纱刮出破洞,若要缝补如初只怕棘手。奴婢请娘娘的玉旨,让奴婢为娘娘绣上花朵加以掩盖,虽不能十全十美,但愿能继续穿披。如此一来,不必丢弃此物,也不损及娘娘颜面。”

我抬眼看去,那女子一袭水蓝色衣裙,领口用月白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雏菊,身材纤如柔柳,发式亦简单,只是将前鬓秀发中分,再用白玉象牙小梳随意挽于脑后,缀上两枝碎珠发花,莹然一种清新端庄之美。

虽心中有数,仍发问道:“你是?”

“奴婢尚服局左掌衣魏夜来,见过宝婕妤,娘娘万福金安。”魏夜来重又躬身福道。

我暗自瞥她行为举止端庄大方,又见她言语间最难得是不卑不亢,便立时心生几分好感。

“夜来?名字倒是不错。却不知比之魏文帝爱妾如何,抬起头来看看。”我言辞温和,只凝神望着她道。

魏夜来应了是,缓缓抬起头,我只觉悠忽一亮,眼前的女子虽娥眉淡扫,却显得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神态宁静,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我含笑对锦心说道:“你看看人家的做派,温婉宁舒,再看看你这毛糙的性子,真是不服不行。”

锦心也笑,又说道:“娘娘别只顾着看掌衣娘子的脸,也看看人家的手才好。奴婢偷觑了一眼,可不跟猪蹄儿一样了,当真是糟践美人。”

魏夜来闻言,情不自禁将双手放到背后遮掩,却不敌锦心死拉活拽,加之怕我动怒,只得乖乖的伸出手来。只见她一双手臂雪藕似的,手腕以下却如酱鸭子一般红肿难辨,十指像腌渍过的胡萝卜,间或有黄水从破皮处流出。

我何曾见过如此惨状,当下心里翻涌,不禁干呕阵阵。

魏夜来忙跪下称罪:“奴婢丑陋,污了娘娘的眼。奴婢死罪!”

陈蓉见有机可乘,便责骂道:“魏夜来!你明知娘娘身患有孕,还将一双龌龊手爪显在娘娘面前,若是娘娘不适,你担待得起吗!”

开始站在魏夜来身边穿石青色衣裙的女史见我不语,双腿一软跪下哽咽道:“娘娘开恩,姐姐不是有意要恶心娘娘的,皆因姐姐近日做不出陈典衣要的东西来,才受了刑罚弄成这样!姐姐的手很巧的,娘娘身上的……”

话未说完,陈典衣已经一巴掌打在她背上,高声骂道:“上不得台面的贱蹄子!娘娘没传你,你居然敢上来浑说!”

众人为之侧目,我虽干呕的不能言语,却看得清楚明白。此刻见陈典衣颠倒黑白,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陈蓉,锦心灵性,立即喝道:“娘娘怀有龙裔,皇上叮嘱切忌喧哗吵闹,人人不敢高声说话,偏你陈典衣一人能耐!再者,这女史有错,自有娘娘管束教诲,再不济,还有尚宫、司衣,何时轮到你动手打骂?当真是越活越糊涂!还不快住了嘴!”

陈蓉怨毒的剐了锦心一眼,不巧被我看见,我立时大怒,只顾忌着尚宫局人多眼杂,按捺道:“尚宫局人人的手都是天家的宝贝,若不是皇上太后,谁也无权于手用刑!陈典衣,你倒是给本婕妤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主子娘娘们没动手,你们尚服局的人倒耍起性子,还私下动用酷刑来了!”

陈典衣见我动怒,又抚着肚子,便筛糠样的回道:“娘娘,不关奴婢的事啊娘娘……”

锦心素来说话狭捉,此刻道:“咱们婕妤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见不得陈典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陈典衣也不必急着撇清,皇上正好在慕华馆小睡,不如请陈典衣与魏掌衣一同到皇上面前,慢慢说个清楚。”

这一句话平平无奇,也甚合体制。陈典衣却吓得跌坐在地上,叩头求饶道:“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为虎作伥!都是穆司衣胁制奴婢,是她让奴婢烫坏魏掌衣的手,奴婢受人管制不得已而为之,真的不是奴婢的主意啊婕妤娘娘!”

内监们撑起伞挡住徐徐射下的阳光,我坐正了身子,接过宫人呈上的安神汤,抿了几口,微阖了眼。厌烦极了这种无意义的求饶称罪,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烦闷之极,连连翻动。

听到陈典衣说让魏夜来加紧制浅绿鲛纱,我心里已经猜出几分端倪来。想必是魏夜来巧手一双,尚服局的人借她的精妙手艺冠以自己的名号来博得主子的欢心。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她性子如此平和无争,为何在穆司衣要她继续为我做鲛纱衣裳的时候会遭到她的拒绝?

我收敛了神思,平和问道:“魏掌衣,你实话告诉本婕妤,究竟为何穆司衣要如此罚你?”

魏夜来俯身回道:“奴婢无能,染不出穆司衣要的布料,延误了为娘娘剪裁衣物。”

我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又笑道:“魏掌衣性子温恬,原本是很好的。只不过若是太过礼让,便成了懦弱可欺。染不出布料并不是什么大事,却差点毁了一双玉手。若是下次再有什么不如穆司衣的意,岂不是连小命也要断送在这宫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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